《姑姥娘》
文:火山
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做赤脚医生,工作比较忙,顾不上照看我。于是,便把我寄养到同村的姑姥娘家。从此,那个胡同深处的两间土房子,就成了我的另外一个家。
姑姥娘是母亲的姑姑,嫁到了俺村,因为两边就都沾亲带故,顺手做了我父母的媒人,从此两家亲上加亲,走的就特别地亲近。
1.骇人的胡同
从我家到姑姥娘家,要经三个路口,过两个水塘,再爬上一个高高的土台,绕过一堵高高的、画着伟人画像的白墙,然后拐进一个幽暗的羊肠胡同,就会看到一扇低矮的篱笆门,那就是姑姥娘家了。
我爱去姑姥娘家,却特别害怕进那条胡同。胡同也就一米多宽,窄的几乎都不能叫做胡同,或者叫“夹巴道子”更为合适。胡同阴森幽长,远远望去,另一头出口如井口般大小,忽明忽暗地闪着骇人的光。一拐进胡同,我就感到头皮发麻,心吓得怦怦直跳。总觉得两边黑越越的墙就像高耸的魔鬼,随时都能抬脚把人踩扁;胡同的尽头,也总像躲着一条伺机吞噬孩子的怪眼蟒蛇。更何况,还有邻居家那条拦路的恶狗,时不时地对着我狂叫几声。我总是紧跑几步,一边大声喊着“姑姥娘,俺来啦”,一边惊慌地钻进姑姥娘家,紧紧地掩住那道破烂的篱笆门。仿佛那扇破门就是看门的金刚,立马就够将那些吓人的魔鬼、怪眼的蟒蛇、凶恶的大狗统统都隔绝到门外啦。
2.我的天下
哈哈,进了门,就是我的天下。
最喜欢的是去掏鸡窝。鸡窝就藏在屋门后面,上下两层。下面一层是它们睡觉的地方,上面一层则是下蛋的窝。窝里铺着厚厚的麦秸,总有三两只芦花老母鸡温顺地趴在里面。等我蹑手蹑脚地挪过去,把手慢慢探到母鸡身子底下,就会摸到一两个泛着热乎气的鸡蛋儿。自然,它们就成了我的战利品。先是趁着热乎劲儿,放在眼皮上滚一滚,据说这样能让眼睛明亮。等玩腻了,姑姥娘就会变着花样地祭了我的五脏庙。
那时候的姑姥娘还很健壮,盘头、大脸,个头有一米七几,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中算是很高的了。她总爱坐在门槛子上,一边做活,一边慈爱地望着我。偶尔也会把我搂在怀里,用她那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她那宽大、温暖的怀抱,是我儿时幸福的摇篮。在她的怀里,我听到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3.独轮车的故事
记忆最深的,是院子里的那半辐独轮车的故事。
那个破旧的独轮车,像个病重的老头,颓废地倒在西墙下。木头轮子只剩下了半个,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偷偷地长出几颗调皮的木耳;车架子早已摇摇晃晃,快要散架了;裂开的木把上粘满了母鸡们掉落的羽毛和恶心的粪便。姑姥娘说:别看车子破,当年俺们逃荒可全靠了它嘞。姑姥爷去世的早,留下她坚难地拉扯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那时候年景不好,正是有了这架独轮车,才让她能够推着两个儿子出门逃荒,靠乞讨让一家人勉强活了下来。如果没有它,娘仨呆在家里恐怕早就饿死了,那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孩子,活下去。现在,车子老了,没用了,放在那里权当个念想吧。
几十年后,当电影《一九四二》上映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电影里老东家和瞎鹿家的逃荒情景与姑姥娘家逃荒的情景竟然如此地相似。艺术真的是来源于生活啊,山东与河南本就接壤,再算算时间,也还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再对比一下当下的生活,就会真正体会到“唯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深刻意义。
4.走亲戚
姑姥娘带我有一年多的时间,再后来,我上了小学,去她家的时候也就少了,但过年过节的时候是必须去的。记得一到中秋,母亲就早早地打发我提两包月饼去她家“走亲戚”。看到我来了,她疼爱地一把将我抱起,轻轻地按在那个宽大的椅子里。再拿出藏了好久的鸡蛋给我做上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那时候鸡蛋珍贵、白面也稀罕,平时是吃不到的。但我的心思却不在鸡蛋面上,边吃边斜眼瞥向那提月饼。姑姥娘好像早就知道我这个小馋虫的心事,等我一吃完饭,她就将那提月饼小心地解开。从四块中拿出一块塞给我,则是对我这趟送礼的奖励。剩下的再包好,让我提回去作为回礼。
终于能吃上月饼啦!
我小心翼翼地托着,唯恐一不留神它从我的手里溜走。月饼圆圆白白的,盖着着红的“五仁月饼”几个字。皮酥酥的,以至于一碰就会掉下些许渣来。我轻轻地掰开,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则递给姑姥娘:“唔,真甜!姑姥娘,你也吃。”她微笑着摇摇头,又推回给我:“吃吧,吃吧,都吃了,姑姥娘还有呢。”,说着用手指了指剩下的月饼。月饼甜甜的,偶尔“嘎嘣”一声,那一定是咬到了小块的冰糖,还有花生仁、核桃仁、杏仁都香香脆脆的。最好吃的还是青红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颜色鲜艳可爱,咬上去QQ的,上面挂满了晶莹透亮的糖粒,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4.半个医生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当过赤脚医生的二舅(姑姥娘的二儿子)开了间小药铺,虽然只是看一些简单的病,但毕竟有了些收入,姑姥娘家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因为经常帮着舅舅给人拿药,虽然目不识丁,但日积月累,她竟然也学会了对一些小病的处理,俨然成了半个医生,令我甚是惊诧。
小小的药铺改变了她家的景况,却也使得她日夜不得清闲了。生意的繁忙和不规律的睡眠让她过早地弯下了结实的腰。以至于每次我回家,都感到她高大的身体便缩小一次。
有一年回家,我突然发现她那干瘪的的里手居然拄上了一根细长的拐棍儿。打啥时候起,她开始拄上拐棍了呢?我心里一疼,眼睛顿时湿润了起来。姑姥娘似乎也看到了我,混浊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惊喜,嘴唇抖动着,用那双苍老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一会儿,好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拐到里屋,捧出一些花生和糖来,使劲往我的怀里塞。估计这些都是病人们送给她的,她舍不得吃,一直留着。我含着泪无声地吃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吃下去,会伤了她的心。她像儿时一样,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一边嘟囔着:“长高了啊,一晃十来年,真快啊”,不时撩起围裙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蓬乱的头发里闪着些许灰白的的银光。显然,她老了。
5.思念是一种痛
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等再回家的时候,母亲红着眼睛告诉我:姑姥娘走了。就在我上次离家不久的一个晚上,她静静地走了,在那个小小的药房里,结束了她劳累的一生。
我最亲近的人走了,那是年1月的某一天。
一晃,姑姥娘竟走了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漂泊在外,奋力拼搏,为的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上进的员工、勤劳的丈夫、坚强的父亲。但又有谁知道,在无数个夜晚,我像一个懦弱的孩子,流着泪沉沉地睡去,期望能够在梦里见一见逝去的亲人,在梦里再品一品家乡的味道。
思念是一种痛,无药可治。
今天,在异乡,面对繁星闪烁的夜空,我仿佛又看到了姑姥娘那张宽大慈祥的脸庞。
火山的油画《乡村记忆》
壹点号火山画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