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自青城山,诞生在清静神秀的山里。我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觉得自己是苍翠的树,山丘里的草,抑或者峰顶上飘荡的云彩。
我安安静静地看天看地看云彩。
某天,天上突然惊雷炸起,我吓得赶紧缩进洞穴里,却不想洞穴里已经驻足了另外的同类。我与他相互斗争了一番,没斗过,还被打得遍体鳞伤。
那真是痛啊。
碰巧天上的雷神一道下来,我瞬间筋骨疼痛,颇有种外焦里嫩的焦煳感。
自己能够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受,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那时的疼痛,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过去了,然而并没有。
我被一个比我高大且直接行走的不明生物救了。
他给我散发恶臭味的伤口上敷另外一种刺鼻味道的草。
我其实并不想让他这么干。
我白净如玉,不想让他碰。
但经过他处理的伤口处居然很快就愈合了。
“真神奇!愈合得这么快。”
我能听到他说的话了,真是神奇。
他的声音清涓如莲泉。
“你是什么?”我问他。
因着我少见世间的很多,满眼只有山,水与漫山的雾气。
“咦?”他深邃的眼眸里露出好奇,
“你这小白蛇居然会说话?!”
哦!我是蛇,不是玉,而是白色的蛇。
“是啊,你这蛇居然也会说话?”我鹦鹉学舌般。
“蛇?不,我是人。”
他将我放在水波粼粼的溪水岩石上,又说:“我叫许仙,小白。”
小白?小白。
许仙给我起的名字,我的名字。
远处溪水潺潺,太阳照射得十分璀璨。
许仙他没有说话。
我偷偷地看他,沐浴一身温暖而又金色的光辉,脸庞说不出的温柔。
我竟有点想要睡觉。
我想把他拉到洞穴里,严酷的冬天陪着我沉眠,应该会很舒服。
“许仙,你真好看。”我竟然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话。
许仙侧过头,淡淡笑了,“小白,你也很好看。”
后来,许仙离开了,独留我,在青城山下修行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来,我一直在思索许仙口中所谓的人。
*
第三百零一年。
我知道许仙是个男人。
(二)
我叫小白,修行的路实在太苦了。
我不懂得方法,只知道清心寡欲跟喝点露水。
我已经绝了荤腥,就算荤腥在我面前经过,我也爱答不理。
可就算这样,我也难以脱离我自己那狂暴的性子,时常跟占了我洞穴的蟒干架。
我打不过他。
归根到底,他得到了修行的方法,已经修成了人身,而我还是条自己觉得美如玉的小白蛇。
蟒蛇很讨厌,身上味道大,而且还无赖,领着一帮虾兵蟹将将山头基本都占尽了。他幻化的人形都很特别,居然比许仙还要俊上几分,可他永远藏不了眼睛里的奸诈阴邪,以及体内的邪气。
山头的精怪们都服气他,我却不喜欢他身上的邪气森然。
他的牙尖细冷硬,刺进体内往下撕拉,立刻掀掉一块大鳞片,不仅如此,他的牙还修出了毒液。
斗到最后,我伤痕累累。
只能拖着残躯找个光秃秃的山头盘踞着。
这世界对我太恶劣了,为什么永远都是那条臭蟒胜?!
一段时间内,我五味杂陈。
当我再次从冬天醒来,我身上的伤口居然全部都愈合了。
而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人。
那人跟许仙是不一样的,她的头上插着玉石,整个人给人说不出的感觉。
“小白。”
我愣住了。
有一种像朝露般的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渗出,我有点淡淡的苦涩。
“许仙,你找我来了?”
许仙他没忘记我,他又来找我了。
他微微笑,像树杈缝里流泻出的光。
“我不是许仙,我是别处山头的,你可以唤我老妪。”
老妪?
我仔细打量她,真是个通透的人形,修炼得比我久太多了,三百多年的我居然看不出她是什么精怪。
“我的伤是你治的?”
“嗯。”她眼里有我不明白的情感,这种情感可以追溯到我还在蛋壳里时,温暖清静。
“怎么伤得这么重?”老妪问我。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我爱跟蟒干架的事十里山头都知道了,没想到还有专心修炼不理世事的精怪。
“知道什么?”她专心道。
“附近山头有个蟒怪,专门打家劫舍,占别人山头。我特别不喜欢,我就跟他打架,结果我重伤,还好有老妪你帮我疗伤。”
老妪笑道:“你不擅斗?”
“我们蛇并不是全都擅斗的,我喜欢晒太阳,修炼,吃东西。”我颇为开心。
这几百年这般做,我的好斗几乎都被磨平了,可同时却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你才区区三百年就有此等觉悟,意味着你在心理上已经战胜了蟒怪,你不如化形吧。”老妪伸手摸摸我的鳞片。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体已经巨疼,紧接着白光一闪,我身体已经缩小成人形。
我这……
老妪笑着弹指一挥,我已浑身被白绸衫遮住,然后站起来。
“走两步?”她说。
我按照她的指示试探走几步,腰身巨疼,大汗淋漓,浑身却冷。
“我……”我恐惧不已。
“别怕,再多走走。”老妪鼓励我。
我不由得想起许仙的行走,我慢慢又多走几步,身体居然慢慢地热起来。
“我…!”
“小白的名字不好听,你不如叫…白素贞,将来也好相认。”老妪道。
白素贞?白素贞。
这是我的名字,老妪给我起的大名字。
“你的本领太差,连蟒怪都斗不过,你跟着我学天地之法,行云布雨,明成暗道,五行八卦,是非黑白,学成后去找我,如何?”
“好。”我一口答应。
从此,我开始学习各种本领,也多亏我棱角被磨平那几年积攒下来的慧根,很多她教的我一学就通了。
等我终于将全部的都彻底摸清后,老妪不见了。
我赶紧开始算她的来历…
黎山老母。
黎山老母!
传言老母德高望重,最喜欢做的是游历山川河湖。
我得游历多少山多少湖才能见到她啊。
不过,游历前我一定要先把蟒怪胖揍一顿,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刚走出山头,居然看到了许仙。
“小娘子哪里去啊。”
这种下流的声音,除了蟒怪,我找不到第二条蛇。
居然还敢变成许仙…!
我捻了符咒立刻将他捆绑起来。
“蟒怪,让你看看姑奶奶是谁!”我现出蛇形。
蟒怪立刻消停了。
“你是小白?”他立刻变回他五大三粗的模样。
“还有什么质疑?”我瞥了他一眼。
“啊哈哈哈,你可终于化形了,隔壁山头的小柳树都化人形,你都三百多年还是条小白蛇,我们不打醒你打醒谁?!”蟒怪笑的四仰八叉。
我去。
“你是不是有那个大病。”我嫉恶如仇地看他。
“真是漂亮啊,我果然说的不错,小白真是漂亮。”蟒怪也不理我对他的嘲讽,反而非常狗腿子地说。
“我要走了,光秃的山头也归你。”
“走?你要去哪里?”蟒怪好奇的问。
去哪里?
就从烟雨朦胧的鱼米之乡开始。
我周身冰隐雾现,化蛇而去。
苏杭,三月迷蒙天。
我安静的在雾气蒸腾的街道行走,水雾将我的发丝染湿。
四周很多嘈杂的声音依旧没有散去,混杂的还有各种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带着一股我从未感觉过的温暖,温暖里夹杂着万分的苦涩。
路过一座桥时,我被吸引了。
那是只有半截的桥。
断桥。
说不出的感受啊。
极致的物哀枯槁,像带着某种眷恋的念忆,引发深深思考。
嗯?
我浑身惊,一股寒冷从腿脖子直接往上窜,直达灵堂。
桥下…有东西。
我一步一步走上断桥,感受来自湖底最深处的冷意……
那是…无数颗莲子铺就而成的烂泥,底下好像有同类。
我低头朝水底看去。
哦。
原来是条小青蛇,区区两百年而已。
“你是白色的?”
一声无比妩媚动人的声音突然传入我耳里。
我转身,看到一个异常妖娆的人…
不,是异常妖娆的蛇。
青蛇。
那条只有区区两百年的小青蛇。
“姐姐,你真好看,你从哪里来?”
她笑意盈盈地看我,她眼底是千般的风情万般的算计。
可,她一身的味儿。
比蟒怪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转身要走。
世界上的毒蛇多了,水陆空的,无空间的,有空间的,修成人的,精怪的,神仙的,佛陀的,不明生物的,太多了。
我不想跟陌生的同类纠缠。
“姐姐,你怎么不搭理我?”青蛇继续跟着纠缠。
“你有事?”我停下,变出一把油纸伞撑着,转身问她。
她立刻蹭到油纸伞下,冲我笑:“姐姐少见的清香,像湖底的莲子风里的荷花般。”
“贫嘴。”我跟着一起笑了。
这小青蛇邪气肆意,自己还挺美。
“再去水里洗洗吧。”我又对她说。
“好的。”她言罢,一头扎进水里。
水花四溅,她露出脑袋,发丝潺潺,妩媚至极。
来往的路人纷纷围上来,对此事指指点点。
她却在水中嬉戏,笑声连连。
我觉得这蛇真傻。
不少人跟我是一样的想法,跳下去去救她。救上来后,她也不觉得冷,一步一个水印的走到我身边:“姐姐,干净了吧?”
“赶紧走吧。”
周围人的眼光太怪异了,我赶紧扯着她走了。
我们俩撑着油纸伞穿梭在落雨的青石板的小巷子里。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我没有名字。”
我想起自己也没有名字,还是许仙跟老妪给我起的。
“小青…”我对她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多谢姐姐赐名字。”
我打量她,真是个好看的丫头。
纤细的柳叶眉,黑如枣子的双眸,一颦一笑都带着淡淡韵味。
“小青,你真好看。”我由衷赞美她。
小青道:“世人果然爱这脂粉味极重的皮囊,看来姐姐也不例外。都嫌弃我们蛇一身腥味,我说他们一身臭味才对。”
对小青的抱怨我没有理会,反而在欣赏她说话的姿态。
“姐姐。”小青叫醒我。
“你这皮囊在人间是扮演什么的?”我问。
“扮演?我这是个绝色的女人。”小青昂首挺胸道。
哦,原来她这是个绝色的女人。
*
第六百零一年。
我知道小青是个女人,而我,也是个女人。
(三)
路遇许仙又是在烟雨朦胧里,只是,与初次见面不同的是这次是在苏杭。
苏杭。
人间新出的折子戏里最多情缠绵的地方。
我很开心激动。
“公子?”我满心喜悦却要拼命克制。
我看到他看我时,为着我这所谓的臭皮囊而惊艳感到非常开心。
他赶紧用手中伞给我挡雨:“姑娘家在哪里,某送你回去?”
家?
我差点喜悦的忘记了。
“我家在清波门双茶巷。”我赶紧回答。
我们并肩安静地前行。
“我叫白素贞,公子叫什么?”我试探询问。
我不能再像几百年前那样的莽撞。
“某姓许,许仙,字汉文。”
我忍不住侧头偷看他,今世的许仙很是斯文有礼,像个书生。
“还在学堂里读书?”我又问。
“教书,科举未第,谋个糊口的闲事。”他清俊的脸上有些落寂。
“在哪里教书?可招女学生?”
他瞥了我一眼:“姑娘要去?”
我知道此时的风气不太允许女子公然在学堂出没,但我知道,许仙从来就是个不一样的人。
“有此想法。”我如实回答。
“疏影学府,姑娘要去,要动动脑子,某自然是一视同仁。”
我心花怒放。
我就知道许仙一定会让我去的。
回去后,我将此事告诉了小青。
小青那时正在思考别人坟头上的事,我刻意地打乱她的想法:“你要去吗?”
我与小青这几年形同姐妹,我们相依为命,有些事,我从来都不会瞒着她。
“姐姐去我就去,姐姐不去,我也可以去,学子应该也很有意思吧。”
小青近几年学得特别诡谲与阴森。
比如她的笑,她的貌似云也淡风也轻,她的时而浓的皮囊时而香的脂粉味儿。
“小青,不可以这样,我们得约法三章,学子们你不可以动。”我警告道。
“姐姐,我又没说会动他们。”小青有所不愿。
几日后,我跟小青女扮男装去了疏影学堂。
学子们真是很多,穿着统一的白色衣衫,身体也很强健,自然的我跟小青两个软骨头就显得特别明显。
“白兄,你家小童长得很俊啊。”某某学子与我玩笑。
我懒得理他。
我看许仙读书写文章时很认真,我也想跟他一样,做事特别专注。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正自言自语。
“你管这个干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仙。
我赶紧抬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读书认字?”我不解地问。
我不读书,所学皆出自黎山老母的教导与口诉。
“对你来说它们是什么?”许仙又问。
我沉默少顷:“有点像束缚。”
“浅者要吃,饱了要吐?”
许仙说的话我不懂,一点都不明白。
“那它们还是什么?”许仙又问。
还是什么?
我低头盯着我临摹的小篆,狂草与行楷,回答:“美。”
美?
说完我愣住了。
许仙嘴角露出一抹清浅如溪的微笑:“对你的心来说,那就是黄金屋吧。”
“夫子,你作何要跟她讲这么多?”小青与另外学子走来问道。
“因为她必然要问颜如玉的事。”许仙眼里似乎有雾霭。
许仙果然是我知己,我确实会问书中会有颜如玉的事。
另外学子贼嘻嘻抢答:“自然是红袖添香之事。”
红袖添香?
“正所谓人生两大欢喜事: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时。”
说这话的是我新结识的同窗裴知。
这人是小青的好友,是个长相同样俊俏的男子,言语甚是狂放,颇有青莲居士的傲娇姿态。
“白兄,你这连个举人都没中,就想着洞房花烛与衣锦还乡?”裴知笑话我。
“干你何事。”我下意识怼。
怼完,我发现小青跟许仙的目光都黏在我的脸上,我尴尬咳道:“家中双亲在仕途方面,对我的要求并不高,而我自己也希望,能够跟夫子一样,博览群书。”
“白兄的想法与我是一样的。”
又来一个。
这人是体格十分健壮的秦非。
“书院山水非常好,不如一块欣赏吧?”裴知兴趣十分浓厚。
就冲此话,我对他就另眼相看。
“我同意!”小青随声附和。
书院偏侧。
假山一座,其后是真正的小土丘,被人打理过,地泉直接上涌,用的是地理位置的高低原理。小土丘上全是树木跟长的放肆的草。而假山附近则被栽上了不知名树木,鲜花灵芝也有许多,院长大约是鸟类爱好者,小土丘上全是嘈杂的雀鸟。
我瞪了瞪小青,让她务必要忍住,不要动口腹之欲。
秦非摘下一片树叶,吹奏一曲。
我沉浸其中。
“公子,这曲子是怎样的好听?”小青问我。
怎样好听?
“曲调轻柔,又带着树叶的清冽感。”
那是自然与生命的感受啊。
“我不懂,反正我累了。”小青无骨地趴在附近的石头上。
“哈哈哈,你看她。”裴知笑话她。
我坐在亭子里,许仙给我们倒了茶。茶入口,极苦,过了片刻,便会回甘。
我朝远方看去,轻松愉悦。
“秦非,你难道不想走仕途吗?”我单刀直入。
我看到秦非有点恍惚。
“仕途?想啊,可我不着急。”
秦非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身高八尺,文武双全。这样的人,对于仕途却这般的慢慢悠悠。
“男子汉大丈夫,当为国为民,你为何不急?”我又问。
“夫子说当今天下太平,我又为何出头?再说,我的一身本事也并非是为了追求仕途。”秦非眼神很是淡然。
我虽然已经修炼六百多年,精通五行八卦等,但对于人心,我不懂。
秦非他到底想干什么?
许仙也很淡然。
加之裴知,也天天跟小青厮混,某些时候我差点都要忘记我们是妖精了。
“秦非人家家里有矿。”裴知插嘴。
“此话虽然不假,但秦非可比你用功多,每次他的功课不是比你厉害?”许仙怼他。
裴知当下无话。
许仙又道:“天朗气清,不如你们说说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想到许仙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夫子难道对自己不自信?”小青调侃。
我觉得许仙问话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自信的问题。
“不是,学堂外,你们可以随意评价我。”许仙声音淡淡的。
“我觉得夫子很是洒脱。”裴知同样坐在石头上。
“治学严谨,遇事冷静。”秦非也回答。
许仙沉静片刻,然后问我:“你觉得呢?”
“夫子挺好的。”
“白兄,你没必要这么敷衍吧?”裴知言语不悦。
“我没有。”
我是真没有敷衍他。
“没关系。”许仙温言阻止。
一场秋试后,秦非,裴知都被录取,而我跟小青依旧留在疏影学院。
初春。
我在所住的房间门口种了棵桃树,在挖土时,许仙过来了。
他比之去年更瘦了。
年纪一天天大,可却一直形单影只。
“小白,能栽活吗?”
他的声音没有之前的激昂,带着淡淡的风霜之感。
“试试。”
我种植完后,转身看他。
许仙真的快到中年了。
可是,他却仍旧孑然一身,他却仍旧没有妻子,没有子嗣。
三百年前,他救了我。
九百年后,我很怜惜他。
“许仙,我嫁给你,许你家庭,妻子,子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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